越南四架马车内卷史

 

2021年4月，越南高层人事变动尘埃落定。此前，多数国际媒体和越南问题专家都预测，“笑面虎总理”阮春福将接替77岁的阮富仲出任越南党的一把手。

让人大跌眼镜的是，阮富仲高龄留任，阮春福由实权的总理转任虚尊的“国家主席”。

近几十年，越南高层每逢关键节点就有大洗牌。

01 巨人逝去，权力四分

越南国运之衰，起于国庆日不幸成开国领袖的忌日。

1969年9月2日，越南第24个国庆日。

这天凌晨，越南最高领导人胡志明本已停止了呼吸。医疗人员为了延长胡志明的生命，靠着抢救手段，硬是让胡志明支撑到了太阳出来。

上午，越南二号人物黎笋正在主持国庆庆典活动。当他结束庆典匆匆赶到胡志明病榻前时，胡志明已经去世。

虽然黎笋没有当面聆听到胡伯伯的遗言，但是胡志明生前的权力交接安排，在越南顺利展开。

黎笋已经当了9年党的第一书记，当然，这9年间，第一书记只是党的二号人物。第一书记上面设有主席，主席一职一直由胡志明担任，以彰显其在越南国家政治中的核心地位。

胡志明去世后，越南不再设主席了，党的第一书记（后改为总书记）变为党内一号人物。

然而，黎笋此人城府很深，虽然在胡志明面前表现的非常顺从，但毕竟“王莽恭谦未篡时”。晚年的胡志明看得出黎笋见人说人话、见鬼说鬼话的本性，为防止自己去世后黎笋违背自己制定的路线，他还给黎笋安排了两位权力的制衡者。

一位叫范文同，另外一位本名叫邓春区，但因为仰慕北方邻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长征壮举，给自己改名为长征，后来，世人只知道越南有个“长征同志”，几乎没人知道“邓春区”。

这就是胡志明去世后的越南三巨头格局：黎笋，党的第一书记；范文同，国家总理，胡志明在世时他就任此职务一直到1987年；另外就是这位“长征同志”，70年代开始担任国会主席，80年代又担任国家主席。

 

其实早在50年代，长征同志就已经是党的第一书记，1959年，黎笋肆意放大长征同志在工作中的失误，将长征从二号人物的位置上拉下来，自己取而代之。

于是，长征一直被边缘化，在冷宫之中寂寞无聊，直到胡志明临终的权力安排。

越南三巨头格局设计的巧妙正在于相互制衡：黎笋亲近苏联，长征对苏联一直比较戒备，他俩相互牵制可以维持胡志明制定的“在大国之间中保持平衡”的外交方针。

战乱中的小国越南，深谙“间于齐楚”的生存之道。只能在大国之间保持平衡才能同时获得多国的援助，帮助自己完成统一、建设国家。

范文同，长期担任总理，是个事务性官员人选，范在黎和长之间，也能缓冲调和。

后胡志明时代，三巨头分别担任的四个职务：党的书记、总理、国会主席、国家主席，逐渐演变为如今越南权力顶端的“四架马车”。

越南高层的历次大洗牌，也都是这四匹马之间的周旋和混战。

02 国运动荡，新旧交替

胡志明去世后，越南最高层被一次次热血沸腾的胜利冲昏了头脑。1975年越南南北统一后，越南越来越把自己当回事儿，开始傲视中南半岛。

同一时期，苏联的对外扩张走上历史巅峰。美国家门口的古巴、非洲南部遥远的安哥拉、帝国坟场阿富汗、东非奇葩国埃塞俄比亚……，没有苏联军事力量不掺和的地方。

黎笋，一贯对苏联亦步亦趋，也开始谋划当东南亚小霸王。于是，入侵柬埔寨、控制老挝、进犯我陆地边境和西沙海域等军事行动纷纷实施。至于胡志明临终嘱托的，在大国之间保持平衡的外交策略，早就被黎笋束之高阁了。

边庭流血成海水，黎氏开战意未已。当时，越南全国也就是5000万人口，却有100万的正规部队，极大的消耗了国家青年劳动力，透支着越南经济。

80年代初期，越南民众粮食短缺、衣物匮乏，人民生活极度困难，通货膨胀飞升。没法从根本上提高经济实力，越南当局只有靠行政手段瞎折腾。1985年，越南搞了一场“闯关式”价格改革。

这场“改革”中，除了造成物价再次飞涨，没有任何意义。当时，每公斤猪肉价格在三个月内从30越南盾涨到100越南盾，大米价格由3越南盾涨到10越南盾。

飞升的物价引发社会动荡，越南当局不得不再添行政手段，对干部和职工实施实物配给。越南人每个月领不领取工资已经不重要了，没到月底就盼望着单位早点把这个月的粮食、肉等物资发到手上。

在内外交困中，越共中央总书记黎笋自己的生命也走向尽头了。黎笋生命中最后几年，除了对外穷兵黩武、经济上蛮干外，干得最多的就是铲除异己。

1982年的越共五大上，长征虽然继续留任政治局委员，但是他的政治盟友——河内市委书记黎文良、胡志明市委书记阮文灵、老公安陈国环三人本该继续担任政治局委员的，却因为和长征走的太近，未能入局。

黎笋显然很担心“长征派”威胁他的权力，长征本人也是担任“国家主席”，这职位听起来很重要，但在越南政治生活中，国家主席的虚尊远大于实权。因为国家主席职务，既不统领军队，又不介入行政管理，只是对外代表国家形象，进行外交活动的身份而已。

1986年7月，79岁的黎笋因心脏病死亡。由于死的比较突然，长征作为排名第二的政治局委员顺势成为党的临时负责人。这位和黎笋同岁的老人，立即着手改变黎笋的内外政策。

富有斗争经验的长征明白，大权交接，军权最关键。在黎笋死后第4天，就解除了黎笋亲信文进勇的“军委书记”职务（这个职务本来一直是黎笋自己担任的，但1985年黎笋却把如此重要的指挥权交给职业军人文进勇）。长征果断把军权握在自己手里，自己当上“军委书记”。

长征知道，他自己也没有太多时间，当务之急就是要选出自己信得过的接班人。短短不到半年后召开的越共六大，在长征的提议下，阮文灵成为越共中央总书记。

须知，阮文灵在五年前的越共五大上，连政治局委员都没保留住，这下却一步登顶了。

在长征的人事布局下，越共高层在六大上实现了大换血。

原来的局委，一半都退出了新一届班子。当年三巨头中的长征、范文同也退休。前文提到的黎笋时代的军头文进勇连大会代表都没当上。这位几年前还不可一世的“鹰派代表”文进勇，比阮文灵还小2岁，丢掉了一切职务，不得不回家养老了。

至此，越南党的最高层从黎笋时代的“亲苏派”、“鹰派”，成功转变为“革新派”。阮文灵接班后，执行了完全不同于黎笋的路线，对北方邻国重修于好，还亲赴北方消除敌意；对内施行革新开放，以挽救被军事扩张拖累的国民经济。

阮文灵因此被越南人称为“革新开放的总设计师”。

03  贪腐案发，高层换血

和平建设时期，越南的权力越来越和经济行为相关联。一些经济案件甚至引发了最高层权力大更迭。

2005年，首都河内的百草公园常常聚集有赌博的人。赌徒兴致高时甚至连工作服都懒得换。12月的时候，就有好多穿着公安制服的人在公园赌球。

由于有公安民警在赌球，越南公安部门决定把这些“害群之马”抓来一看究竟，这些人如何执法犯法？

谁知不调查则罢，一调查就发现案情之复杂：

参与国际足球赛事赌博的公安民警只是一小部分，还有更土豪的赌客，也是来自体制内——越南国家交通运输部的200多名干部职工参与赌球。

其中最大的一条鱼，就是越南高速公路发展公司总经理裴进勇。

裴进勇下注的金额，竟然达到800万美元之多！

800万美元有多少？越南交通运输部的一名普通干部，靠工资收入，要一万年时间才能挣这么多钱。

在基础建设如火如荼的年代，越南交通运输部绝对是一个肥缺。尤其是日本等发达国家的政府开发援助项目，让交通部的官员每天签字花出去的钱，就够越南一个村村民挣一年的了。

以高速公路建设为例，1996年到2003年，日本的政府开发援助项目在越南重建、翻新和建设了3676公里的高速公路（当然越南的高速公路标准比较低，不能和基建狂魔的高速公路比质量），这个距离相当于中国吉林的长春市到越南首都河内的公路距离。

而裴进勇当总经理的高速公路发展公司，就是以承包路桥工程为主业的。裴进勇为了承揽外国贷款资助的工程项目，经常用贿赂打通各个环节。这些贿赂款也从各个分包施工队给裴的贿赂中给出。

赌博案牵连出国企老总裴进勇的贪腐案，裴进勇的贪腐案又牵扯出交通运输部计划投资司司长的受贿、行贿案，最终，交通部常务副部长阮越进也因腐败落马。

阮越进在当交通部副部长前，就是高速公路发展公司总经理。因此，该公司既是其分管领域，又是他的发迹源头。

阮越进、裴进勇等人层层盘剥工程建设款，最后修建出来的公路能成啥样子？以越南18号国道为例，这条公路从中国广西东兴的河对岸为起点，沿北部湾海岸线到下龙湾，又到越南首都河内北郊的旅游国道线，在越南权力腐败中成了丢人的“豆腐渣”工程。

交通部副部长阮越进，同意承包商用低廉的黑沙替换更结实的黄沙。价格剩下来了，但是工程质量变低了，重型车辆经过，路面就像面团一样产生起伏。还有，路旁的路标都改为竹子做的。

阮越进案发后，更多官员牵扯进来。被关押起来的阮越进叫嚣，越共政治局委员兼交通部部长的陶庭平也涉案，要求陶也接受调查。

从公园门口的民警赌博案开始点燃，一直燃到副国级的局委干部，可见当时越南行政体系从头到脚的腐败。

在越南高层的权斗历史上，这桩案件显然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的贪腐案影响。由于民怨过大，加上越南最高层的激烈反应，这件案子诱发了越南高层的大换血。

被cue到的交通部部长的陶庭平首先辞职，分管副总理也辞职。两个月后，总理潘文凯向国会提出辞职，提前结束他的总理任期。紧接着，国家主席、国会主席也分别辞职。至此，此案导致“四架马车”中的三匹马翻了，可谓是越南政治史上的一大奇观。

这桩案子的主办人，则是后来接替潘文凯担任总理的阮晋勇，以及时任中央政府监察署副署长阮春福。

阮晋勇和阮春福，在主办这桩“越南第一大案”时候，分别只有57岁和52岁。屠龙者最终坐上了龙的宝座。越南交通部贪腐案后，阮晋勇和阮春福迅速上位为政府总理和政府办公厅主任。

两人开始了他们主导越南行政体系的时代。

 
▲阮晋勇（左）和阮春福（右）

04 “两阮”时代，党政纷争

阮晋勇从2006年开始，当了十年总理。

上任前，阮晋勇已经在中央负责财经工作长达十年，还曾当过国家银行行长。上任后就进一步推动越南经济融入全球化，越南加入了APEC和WTO。

阮晋勇当总理的这十年间，正是越南“四架马车”政治架构相互制衡最为突出的十年。其中，阮晋勇与越南党中央领导人常常“对车”。甚至一度出现越南党报《人民报》说：“如果总理做错事，一样要接受党的处分”这样的话。

 
▲背后的笑面者就是阮春福

虽然后来《人民报》澄清，文章本来指“老总”，而不是“总理”，在越南语中，这两个单词只差一个字母。但是两匹马的冲突已经很明显了。

阮晋勇毫不避讳提拔自己的人。

2011年11月，阮晋勇授意下，阮春福提名阮晋勇的儿子阮青谊为越南建设部副部长。当时阮春福刚刚由政府办公厅主任，升任为副总理。

阮春福就是这样的投桃报李，回馈阮晋勇的提拔之恩。此二人也因此绑在“政府总理”这辆战车上，成为铁杆盟友。

然而，和阮晋勇强势、专行、独断的形象不一样，阮春福圆滑、中庸，又秃又圆的脑袋上常常挂着笑容，显得人畜无害的样子，人称“笑面虎”。

这样，他虽然是阮晋勇的心腹，但阮晋勇的对手很少拿他当炮击对象。

2016年4月，靠反腐上位的阮晋勇在争议声中结束了任期。他的对手、越共中央一把手，却在2016年1月以72岁的高龄“超龄留任”一届。同时，阮春福接过了阮晋勇总理职务，这或许是越共中央一把手这匹老马在“对车”胜利后的礼节性妥协与让路。

 
▲2016年4月7日，阮春福就任总理

越南五年一次换届，今年又是换届年。五年前“超龄留任”的越共中央一把手再一次“超龄留任”了。而笑面虎阮春福今年4月份也从总理这个实职，转为“国家主席”这个虚尊。

不过，谁能说的准，阮春福如今由实转虚，不是以退为进，为了下一次登顶权力巅峰呢？